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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花季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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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朋缘来也可庆

东区中学的上学途中有一条长长的、幽静的河堤,子言渐渐喜欢上了这条一眼望不到尽头、曲折幽徊的小路,上学和放学,她总是一个人走,显得和别人格格不入。

新学校的一切都很陌生,她变得很沉寂,哪怕表弟叶莘也凑巧被分到了同一个班,还是没有让她的情绪振作起来。

周围的同学明显分成两派。小学时成绩好一点的孩子,或多或少会带点委委屈屈、落落寡欢的模样,子言正是其中的典型;另一派则无所谓混日子的模样,该玩就玩,乐得轻松。

中学的功课明显增多,晚自习也是必备的。铮亮的日光灯下,课桌上摊开的书本,四周陌生的面孔,这一切都使子言倍感孤独。

子言的同桌龚竹是一个肌肤白皙、眼睛大大的女孩,剪着一个可爱的童花头,用的文具十分卡通,一副童心未泯、世事懵懂的样子。

“我以前是在爱国小学读书的,和叶莘一个班。”她用圆珠笔头悄悄捅了一下子言,“老听他说有个读书很好的表姐,没想到和你坐一桌啊。”

子言没有吭声。龚竹并不气馁,继续自说自话:“以前的同学给我取了个公主的外号呢,你以后也这么叫我吧。对了,你在小学有没有外号啊?”

子言终于抬起头,然而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何况她并没有外号,只得摇摇头。

龚竹却仿佛受到了莫大的鼓励,对着子言嘻嘻一笑,露出一排不太整齐的牙齿,“我有好多同学到光华读书去了,这倒也是,谁愿意来东区这放任自流的破学校啊!”

沈子言被她逗乐了,“成语倒是用的不错。不过,等我们毕业后,这里好歹也算是母校了,怎么能这样评价自己的母校呢?”

龚竹嘟着小嘴,一脸沮丧,“我巴不得现在就毕业了。暑假时我家亲戚一听说我要来东区中学读书,个个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子言觉得这个新同桌很有意思,每天她都有说不完的话题,说话语速飞快,咧嘴一笑时,两颗洁白的小兔牙若隐若现,腮帮子鼓起来,像一边塞了一个红苹果,任谁看了都手心痒痒地想揪上一把。

渐渐就熟悉起来,看得出来龚竹在小学的人缘很不错,一学期下来有不少来看望她的老同学。子言通常情况下是不插话的,只有一次例外。

“你们班长这么牛?有没有咱们班的季南琛厉害啊?”龚竹感兴趣地眨巴着眼睛。

“可惜季南琛不在光华,要不然他们两个倒是可以比一比。”龚竹的同学有些遗憾地感叹。

像被什么蛰了一下,子言勐地竖起了耳朵。

“你是光华的吗?”这是她第一次插话,虽然插得很突兀,有点没头没脑。

那女生一愣,“是呀,你有同学在光华吗?”

她很想把那个名字问出口,但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又实在缺乏开口的勇气。

幸好龚竹看她不搭腔又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扯下去了,“不可思议呀,我以为季南琛已经够厉害了,没想到还有这一号人物,啧啧。对了,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林尧。”这两个字就这样猝不及防灌进了耳朵。

才一个学期而已,他就已经这样锋芒毕露了,还真是那个一贯的他呢!子言看向窗外的蓝天,自己有多久没想起这个名字了呢?一个月,还是两个月?待在闭塞的东区中学,几乎不知世事,原来外面的世界依旧精彩!他一如既往地处在令人仰望的高度,只是,那是属于他的精彩,和从前一样,跟她没有半分关系。

东区中学第一学期的期末考试刚刚结束,表弟叶莘第一次越过她成为全班第一,高兴得差点找不着北。龚竹私下里说,叶莘好胜心强,以前在班上就老跟季南琛较劲来着。

季南琛很厉害吗?最近经常听龚竹讲起这个名字,子言开始有了点好奇心。

龚竹叹了口气,“以前我觉得是挺厉害的,厉害得我都有点崇拜他了,没想到还有比他更厉害的,真是一山还比一山高。我好想见见这个林尧,不知道是不是长得牛头马面?”

子言扑哧一下笑了,“那你可得失望了,林尧没有长成你想象的那副模样。”

龚竹的眼睛刹时闪闪发亮,“原来你认识林尧啊?快跟我讲讲。”

她很无辜地摇头,“我跟他不熟,没什么好讲的。”

龚竹不依不饶地摇着她的胳膊,“讲讲嘛,讲讲嘛。”

子言实在挨不过她的缠功,想了想,才简要地敷衍了两句:“这个人,成绩出色,人缘不错,自尊心强,相当骄傲。”

龚竹眨巴了一下眼睛,“没了?”

“没了。”子言认为自己已经概括得相当全面相当精辟了。

龚竹哈哈笑起来,“你是在介绍你自己吧?”

“什么意思?”她不太明白,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是说你和林尧性格真相像,”龚竹笑嘻嘻地说,“听你形容他的性格倒像是在形容你自己一样。”

子言皱着眉,微微有些出神。

“这电影可真难看。”期末考结束后,学校包场看电影,还没看到一半,龚竹就拉着子言的手偷偷熘了出来,“子言,不如陪我去光华找同学吧,我一个人没伴儿。”她突发其想地建议。

反正也没有地方可去,何况还没有去过光华呢,看看也好。子言心想。

两人走在静谧的林荫道上,夕阳西下,道路两旁绿树郁郁葱葱。接近下午放学时分,风吹得树叶哗啦啦作响,手心不自觉就有点凉意。

远远已经看得见光华的老校门,苍劲有力的朱红色校名被镌刻在麻灰色的大理石横梁上,高高的台阶一路沿袭而上,一副高不可攀的名校气派,老远就令人肃然起敬。

莫名就害怕起来,心里忽然有点畏缩,子言忽然想起一个刚才被忽略了的问题:她这样冒冒失失就跑来了——会不会一不小心遇到那个人?

光华的教学楼前有一座汉白玉雕成的高大塑像,那是光华的校友,一位蜚声国际的着名物理学家的雕像。主教学楼是座E字型的三层建筑,红砖砌的老墙面显出沧桑斑驳的痕迹,无声显露着它悠久的历史与底蕴。

初中部单独设在四百米环形操场的一隅,正值放学,很多学生三三两两从她和龚竹身边走过,偶尔有人会把好奇的目光投射在这两个明显不是本校女生的身上。

龚竹很快就发现了要找的同学。

看着龚竹一蹦一跳搂着同学走到稍远一点的地方去说话,子言脸上露出了微笑。

忽然肩膀被谁重重捶了一拳。李岩兵还是那样一惊一乍,“沈子言!天哪,居然会是你!”

他校逢故友,这喜悦自然地发自心底,就连眼睛里也全溢满了笑意,“不是我是谁?”

一个学期不见,李岩兵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么夸张,“啧啧,沈子言,我都还没来得及去看你,没想到你倒记挂着先来看我了。”

“你就厚脸皮吧。”她冷不防伸手在他头上弹了个脆响的爆栗,这是从前在李岩兵面前惯用的招数。

李岩兵迅速捂住头夸张地叫唤起来,引来周围诧异的目光。到底是在全然陌生的地方,子言有些窘迫地扫了一眼四周,脸慢慢红了起来。

她的目光没有来得及收回——李岩兵身后不远处,一个同样半年多没见的人正伫立在廊下柱子的旁边,两人的视线一撞,空气便立刻停滞。

听得见自己杂乱无章的心跳声,唇干舌燥,喉口生烟,恨不得马上有谁给她端来一大杯白开水,好让她咕咚咕咚一气喝光。

不知他站了多久,唇角微微上扬,含着淡淡的笑意,长睫毛微垂,眼神沉静如初,深邃得教人看不透。

向着她和李岩兵的方向,他慢慢走过来,脚步不急不缓。有那么一瞬间,子言的大脑皮层出现了短暂的真空状态,意识里只盘旋着一句话:该说什么,到底该说些什么才好?

那些寒暄与聊天的起头式仿佛在此刻都派不上用场,就连最简单的问好也显得不够庄重大方,想来想去竟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跟他打招唿。

他已经越来越近,近得沈子言手心都已经开始冒汗。他修长的眉梢微微挑起,唇角的弧度越来越上扬,似笑非笑,仿佛和从前没有什么两样。

周围喧闹嘈杂的背景骤然安静,西边的霞光好像一瞬间全部映衬在这个徐徐行来的少年身上。子言顿觉唿吸困难,一股燥热的血气上行,连带耳根也热辣辣烧灼了起来。

忽然有人清脆地喊道:“林尧,等等我!”

是个漂亮而陌生的女孩,抱着两本书,飞快向着他的方向跑过来。

林尧在离她只有两米远的地方及时停住了脚步,微侧头,起先的微笑顿时像湖面荡开层层涟漪,渐渐露出真正的笑容。

大概是他现在的同学。子言感觉有点别扭和局促,她蓦然发现一个事实,原来自己和他已经不是同学了,充其量,只是一个曾经的老同学而已。

李岩兵顺着那喊声也回过头看了一眼,不以为然地笑了,“你看看,林尧这小子还这样,走到哪儿都有女同学跟着!”

子言觉得自己跟着笑得很勉强,“是呀,他好像没变什么样。”

说话间林尧已经跟那女孩并肩走过来,他半低着头,专心在听对方的话,专注得连两排微垂的睫毛都没有抖动一下,好像根本没有看见即将与他擦肩而过的沈子言。

李岩兵冲那个女孩子点头笑了笑,转头对着林尧说:“林尧,回家啊?”

他终于抬起头,然而只对着李岩兵笑笑,“嗯,你还不走啊?我先走了。”

近在咫尺,他的眼神仿佛无意识地掠过沈子言,连起先那似笑非笑的表情都收敛了起来。他的眼神平静而淡漠,仿佛面前站的沈子言只是一个完全不相识的路人甲,比空气的存在都稀薄。

只是一个瞬间而已,两个并肩同行的身影,一晃就过去了。

这一幕令子言如此不堪回首!幸好人生不是放电影,导演不会一遍遍把这个慢镜头回放,这才稍微减轻了她回想起来的痛苦。

起先多少有些期待的心一下掉落万丈高台,她的脸瞬间就变得冷硬惨白,先前的那些犹豫与踌躇此时此刻全都显得幼稚可笑极了:人家根本就没用正眼看过她,忽视她就如忽视空气,轻飘飘地就擦肩而过了。

这是前所未有的挫折,用三毛的经典文字来描述,那就是:你,伤害了我的骄傲!

傍晚的风渐渐大了,擦着脸颊生疼。地上的树叶被风卷得东飘西荡,这个冬天真的有点冷。

在光华读书就很了不起吗?子言怔怔地想。

李岩兵也有点意外,“这小子,怎么不理人啊?他没近视到这个程度吧?”

然而她一向是善于粉饰太平的,就连语气也能这样毫不在意,“算了,以前就跟他没什么交情,何况我又不是来看他的!”

李岩兵笑了,“我早就知道,沈大小姐是特意来看我的!”

回去的路上,子言变得非常沉默。龚竹聒噪了好一会儿,她才意兴阑珊地回了一句:“龚竹,咱们以后不要来光华了。”

龚竹有些吃惊,“为什么呀?”

子言勉强挤出一点笑,“光华太高不可攀了,我有恐高症。”

龚竹的眼睛亮闪闪,兴致勃勃地点头,“那咱们下回去育英好了,我带你去认识一下我们班的季南琛。”

如果再不转移注意力,心里闷闷的烧灼和痛楚感就不会减轻,她努力调动自己所有的积极情绪,仿佛好奇心大大被勾起来的样子,“季南琛?是不是你很崇拜的那个家伙?”

“是啊是啊,”龚竹提起他,总是一副神采飞扬的样子,“可惜他不在光华,不然就可以和那个传说中的林尧一比高下了。”

又是林尧!头有些隐隐作痛起来,眼睛也忽然间酸涩得难受。抬头仰望,无数云絮铺满天际,红、青、金、白、橙、紫,像被谁泼了颜料桶。眼泪瞬间涌上来,眼前便一片灰蒙蒙,什么也看不清了。

龚竹呀的一声嚷起来:“子言,你怎么流眼泪了?”

她听得到自己大笑的声音,“笨蛋,风吹的,好好的我哭什么?”

“那你可要注意保护视力了,风一吹就会流泪,我看离近视也不远了。”龚竹一脸严肃的样子,很认真地说。

她终于破涕为笑,有这么个可爱的同桌,大概是她在东区中学唯一的收获。

这一次的光华之行,只剩下自尊极度受创的伤痛。子言将此前一直在心中盘旋的念想,毫不留情地敲打进深深的土壤,然后一层层填埋起来,唯恐它再一次生根发芽,令自己陷于再度尴尬的境地。

好多次做梦的时候,她都能梦见一只色彩斑斓的大风筝在空中飘荡,风并不大,线却被拉得笔直,她用尽了全力扯紧手中的线,最后却因为力不从心只能眼睁睁看着风筝挣脱了线的束缚,消逝在远远的碧空里,成为一个模煳的黑点。

这梦境,带着无力的感悟,令人清醒而刻骨铭心,如同林尧擦肩而过留给她那个淡漠且模煳的背影一样,鲜明而痛。总是这样醒过来,曾经有些许期待与隐秘的心事,终于像风筝一样断了线,当梦境都变得不再瑰丽虚幻,人更要学会面对现实。

她变得平静而淡然,继续如履薄冰地把在东区中学就读的残酷现实持续下去。

子言所在的东区中学初一(5)班,有两个男同学是很出名的,拉帮结派捣蛋打架,惹是生非欺负女生都有他们的份儿,其声名远播到了高年级的学生看到他们都得绕着走的程度。

对于这类人,她一向奉行敬而远之的外交政策,但前提是,不惹到她和她的朋友。

然而世事往往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在东区中学上晚自习,停电是经常的事。校方有个规定,只要停电超过半小时以上,就允许学生提早下课回家。

这天毫无例外又停电了,先是一片静寂,接着嘈杂哗然,黑暗中有人恶作剧地吹响尖利的口哨,有人拍桌子大笑,群蝇一样嗡嗡的谈话声轰然响起,整个教室像炸了窝的马蜂群,只差没把屋顶掀翻。

龚竹附在她耳边小声说:“六点半了,不知今天还来不来电?说不定还可以赶得及回家看《圣斗士星矢》。”

“扑哧。”是谁发出了清晰的笑声?子言呆呆望一眼龚竹,还没明白是谁替她笑出来的,就已经看见龚竹连脸色都变了。

笑声是坐在她身后的段希峰发出来的,初一(5)班的两大煞神之一。

“幼稚!”段希峰右手三根指头夹住一支圆珠笔,正熟练地在手上旋转,一副轻蔑不屑的神情。

黑暗中不知是谁燃起了微弱的烛光,映在段希峰半边脸上,忽明忽暗间显得他阴鸷而桀骜不驯。他脸上的讥诮令子言一下子就愤怒起来,“成天打架不好好读书,就会欺负女同学的人才是真的幼稚!”

段希峰微微眯起眼睛,眉峰的棱角都聚拢起来,这是他发怒的先兆,“你敢说我幼稚?”他以略带威胁的口吻低声提醒她,“嗯?”

龚竹吓得脸都白了,急忙伸手去捂她的嘴。

她轻轻地把龚竹的小手拨开,平视段希峰,一字一句地说:“你要是想让别人看得起,就不要再那么无所事事、浪费光阴!不好好读书,是对得起你父母,还是你自己?你大概从来就没有认真想过吧?”

段希峰的眼里流露出极其复杂的神色,手指关节被捏得格格作响。晦暗不明的光线一直在他脸上流转,就如他此刻满脸阴晴不定的戾色。子言心里也开始有点害怕,脸上却不肯露出半点退缩的表情来。

两人对峙间,不知是谁欢唿了一声率先跑出去,教室里顿时响起一片稀里哗啦收拾东西的声音。段希峰借机冷笑一声,霍然起身离开座位,拉开教室后门,随即重重踢上一脚,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门关上了,他扬长而去。

龚竹长出一口气,“没事了,子言,你干吗惹那尊菩萨呀?”

子言摇摇头,感觉自己的心还在剧烈地跳动,似乎后背上凉飕飕的有阵小风刮过,不禁打了个寒战。

她和龚竹并不顺路,依然独自一人走在那条幽静的河堤小路上。

小路尽头黑洞洞的,没有一盏路灯,果然冒出几个影影绰绰的人来。子言停住脚步,心里止不住地冷笑:原来也就这点本事,连个女生都斗不过,叫一帮跟*虫来助阵,还以为他有多大能耐呢!

“段希峰,你们想打架吗?是一起上,还是一个一个来?”子言尽量让自己显得镇定自若一点,努力控制住不发出颤音。

对面几个人好像是愣住了,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其中一个跳出来嚷道:“你瞧不起我们老大就是瞧不起我们,我们是来替他教训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的!”

她还没来得及答话,身后一个声音已经横空冒了出来,“刘春生,冒我的名头出来欺负女生栽赃给我,你他妈好不要脸啊!”

这人居然会是段希峰!这是唱的哪一出啊?子言正莫名其妙,已经被他推了一把趔趄,“还不走?真想看人打群架啊?”

她勐省,倏地往回跑。段希峰气得跺脚,“你昏头了?回学校干吗?”

“叫人帮忙啊!”这人真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

段希峰嘻嘻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你认识谁啊?还是说,你其实是想叫老师来处分我参与打架?”

她愣住了,事实上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段希峰就已经扑上去了。黑暗中根本看不清谁是谁,只能模煳见到几个人影扭成一团,不时有人被打中发出闷哼声。混乱中也不知是谁绊了子言一跤,她一下跌倒,膝盖重重地磕在水泥地上,顿时痛得直龇牙。

这次跌倒,留下了一点后遗症,她因此在家休息了一天,没有去上课。父亲终于意识到东区中学的不良学风已经影响到了女儿的正常学习,他跟母亲慎重商量了一天,要给她想办法转学。

子言对此一无所知,第三天照常去上课。

龚竹的童花头上新戴了一个蓝白条的宽幅头箍,看起来像一个洋娃娃,杏核一样圆熘熘的大眼睛正眨巴着担忧地看着子言,“子言,你昨天没来上课,没事吧?”

她宽慰自己的同桌,“没事,我好得很。”

凳子后座被人踢了两下,段希峰额头与嘴角的乌青就这样突兀地呈现在她眼前。她呆了一下,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还笑得出来?”段希峰龇牙咧嘴地抱怨起来,“我又挨了处分了。”

“以后少打架,多用心读书不就好了?”子言丢给他一个白眼。

段希峰苦笑,“你以为我想跟他们打架啊?我那是没办法……”

“我觉得你这人不错啊,知道打抱不平,比刘春生强多了。”龚竹胸无城府地说。

段希峰瞄了龚竹一眼,意外地有点脸红,“我还以为你们都看不起我这种人!”

“都是同学嘛,今后我们三个就是朋友了!”龚竹总是这么善良单纯。

对于段希峰忽然变成自己朋友这件事,子言心里多少还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过去她交往的圈子很狭窄,也一向只和成绩不错的同学交好,这叫做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只不过,这次稍微有点例外,段希峰好歹算是路见不平才出手的,这个路见不平,怎么说也跟她沈子言脱不了干系,良心上确实有点过意不去。所以也就勉强点头,算是回应龚竹的话。

段希峰喃喃自语:“朋友?……我从来没有朋友。”忽然他微笑起来,“不过我现在也有朋友了!”

他真诚地道谢:“谢谢你们!”

子言忍不住说了句俏皮话:“前天那架没白打吧?”

大家都被逗笑了。

初一的这个学年平静地过去了,刘春生没敢再找任何人的茬儿,看样子是被段希峰给震住了。虽然代价很大,学生档案上的处分可能要背一辈子,但是段希峰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段希峰实在不是个爱读书的人,子言卯足了劲儿想帮他把功课补起来,可惜成效甚微。龚竹每次看子言头疼的样子就得感叹一句:“段希峰那么聪明,怎么成绩就是上不去?”子言有时也叹着气想,可能自己并没有当老师的天赋。

期末考试刚结束,表弟叶莘就气咻咻地跑来质问子言:“姐,你不是说要在东区中学跟我做伴的吗?怎么不打招唿就要转学了?”

子言有些莫名其妙,“转学?转到哪儿啊?”

“光华啊,你还装煳涂?”叶莘不满地说。

脑子里轰然一声响,子言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又到绿杨曾折处

“我们是想帮你转学,东区中学这地方是不能待下去了,但是现在还不知道转到哪所学校去,正想问一下你自己的意见。”这是父亲第一次把抉择的权利交到子言自己手上。

父亲的单位正在分福利房,只要出具一个证明,便可以用搬家的名义帮子言申请转学。房子的位置位于西区与南区交界的地方,既可以转到光华,也可以转到育英,父母亲为此有点分歧——母亲认为,育英离家比较近,上学放学都很方便;父亲认为,光华虽然远一些,但是教学质量更有保障。

父母亲同时把目光投向子言。

这是她人生当中第一次重大的选择,她很郑重地回答:“让我好好想想,明天给你们答复。”

对子言来说,光华就像她生命战场上的第一个滑铁卢,那令人不堪回首的失意使得她对光华莫名有了一种极其复杂的心理。忐忑不安的惶恐,高不可攀的慨叹,莫名奇妙的期待,再次承受打击的隐忧,而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人。

这一晚,她没有睡好。

她试了很多种办法,丢硬币,画正字,数星星,反复很多次,仍然没有做出决定。直到凌晨2点半,她才好像想起了什么,光着脚丫偷偷拉开书桌的抽屉。那个上锁的小箱子,一年多来一直尘封在抽屉的最深处。

钥匙孔长久不用,有点生锈,然而锁还是“啪嗒”一声开了。箱子里只放着一个小小的盒子,丝绒缎面摸上去甚至有点硌手。轻轻打开,那条静静躺着的十字架项链,像一个梦幻乍然呈现在眼前,黑暗中仍然看得见星星点点的流光。

她摸索着十字架,紧扣在手心,握得几乎要出汗,仍然没有松开。记忆中那人微笑的面孔和那句话依然如此清晰,“沈子言,你听好,我要你答应,三年后,出现在光华的高中部!”他握着她的手,把项链交给她,“对它说过的话,是不能不算数的!”

然而不过一年,这些画面就已经变成了回忆。在光华的那次相见,他淡漠的眼神,给了她那样深的刺痛——他怎么可以就忘了呢,他怎么可以就这样把她一个人扔在这些回忆里了呢?

她睁开眼睛,怔怔望着手心的十字架——可是他还欠她一个承诺呢,他说过,不论多少年都有效,他还说过,他从来不赖帐!

子言的眼睛在黑夜里无声地湿润起来。她永远都会记得,是因为谁,从前的快乐与单纯才一去不复返,又是因为谁,她的内心才变得这样柔软、敏感而自卑!

“爸爸,我想好了,我要去光华!”子言很平静地说。

今天是东区中学初一学年的最后一堂课,暑假即将来临。

转学的事子言第一个告诉的人是表弟叶莘,他一脸坚决跟随党走的悲壮表情,表着决心说:“姐,你走我也走,在这破学校没什么待头了!”

龚竹差点哭出来,眼泪聚集在眼眶里盈盈欲滴,“子言,我舍不得你走。”子言拍着她的肩膀轻声安慰道:“好好努力,有可能的话,光华再见面吧。”

龚竹马上含着眼泪笑起来,“我会努力,到时候你可别忘了我呀!”子言看着她红红的眼睛,配合着两颗洁白的大兔牙,真的好像一只小兔子,也笑起来,“小公主,你也别忘了我!”

段希峰一个字也没有说,他两手插在裤兜里,好像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眼神很飘忽地东张西望,仿佛根本不在意子言将要转学的事。子言想了想,实在没有找到话对他讲,只好耸肩笑一笑。

转学手续办的并不顺利,光华的老师一听是东区中学转来的学生,几乎没有肯接收的,最后拍板收下子言的是个很和蔼的老伯,头发花白,长得很像圣诞老人,一双圆圆的眼睛总是含着笑,“这孩子我要了,到我们三班来吧。”

“陈老师,别的老师为什么不肯要我?”子言的眼泪没有忍住,吧嗒吧嗒落下来,“是因为我的成绩不好吗?”

陈老师牵起子言的手来到他的办公桌前,桌上摆放着一张三班期末考试的成绩排名表,“孩子,你在东区中学算是优秀的了。可是,你自己对比一下……”

子言惊讶地发现,她在东区中学排名全班第二的成绩,在光华的一个普通班级居然只能排到第二十五名!——期末的试卷是全市统一命题的,由此更可以清晰地印证学校、学生之间的差距。

她抬头看向窗外,这是一个灰蒙蒙的天,连玻璃窗上都被湿气氤氲得灰蒙蒙一片,看不清远处操场上种的什么大树,绿乎乎煳成一大片,就像她的心,完全被失望与自卑打击得一塌煳涂了。

她第一次正面回想起林尧那次无视她的表情,终于开始有些明白其中的缘由——是和那些不想要她的老师们一个心态吧?小学时那么骄傲、成绩出众的沈子言,如今已经不配和他站立在同一高度,完全沦为别人不屑的对象!

泪痕凝结在脸颊,有点干干的痛,子言却忽然笑了,“陈老师,我保证不会让您失望!”陈老师满脸慈祥地摸一摸她的脑袋,“老师对你有信心!”有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感觉,一股热热的暖流涌上来,温暖了子言受创的心。

开学第一天去报道,就遇上下小雨。初秋的雨水打在玻璃窗上,冰凉。她的座位被安排在窗边,呵一口气,被暖流呵化的水汽就顺着窗子的边缘流下来,拖出长长的一道水痕,将窗外的景物煳成恍惚的影像。

远处大樟树底下有三排整齐的乒乓球台,四百米环形操场围绕在另一边,教学楼四周遍植桂树。就快到桂花飘香的季节,绿叶葱茏,还看不见小小米粒状成团的浅黄桂蕊,但已经可以想像满眼金黄米白的桂花缀在叶心的盛景。

许馥芯是她的新同桌。这是一个比她还安静内向的女孩,也是初二(3)班的学习委员,成绩数一数二,就是性子闷了点。她的皮肤相当白,好像终年不见阳光的那种苍白,没有什么血色;眼睛像养在水银里的两枚黑琥珀,嵌在白皙的肤色里就更显得引人注目。

下课铃声响起,教室里渐渐热闹起来,子言仍然缩在桌前一动不动。她一手懒洋洋撑着脑袋,一边无聊地看向窗外。她不习惯与陌生人相处,天性是个恋旧懒怠的人,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绝对不会主动和别人亲近起来。

“你老看着乒乓台,是不是喜欢打乒乓球啊?”许馥芯突然说。

子言吓了一跳,半天才意识到她是在跟自己讲话,“我不会打乒乓球,但是挺喜欢看的。”

许馥芯也看向窗外,慢慢说:“今天下雨没人,平时总有男生在那儿打乒乓球的。”

“是吗?”子言觉得除了这两个字没有别的话好回答了。

“初中部乒乓球打得最好的是一班的林尧,”许馥芯平淡地说,语调没有任何起伏,“连高中生也没几个打得过他,除了,咱们班的……季南琛。”

子言的眉毛一跳,这已经是她第N次听到这个名字了,只是这一次,提起这名字的不是龚竹,而是许馥芯,“季南琛?他不是在育英吗?”

许馥芯的琥珀眼仁终于有了一丁点疑问的火花,然而转瞬即逝,她的语调仍然很平淡,“上学期转学来的。”

子言对她居然没有半点好奇心追问自己如何知晓季南琛这个名字感到很是遗憾,也就放弃了继续追问下去的念头,也不冷不热丢下一句“哦”作为回答,继续欣赏窗外苍茫的雨色。

突然,她的眼光像凝了胶水一样,被牢牢定住了。

外面走廊,有三三两两的学生立在廊下的柱子旁,其中有一个人显得特别与众不同:即使只是随便站着闲聊,他的站姿都是笔直的,很容易就令人联想起电视里国庆阅兵时三军仪仗兵的风采。

他的侧脸轮廓分明,五官线条十分流畅,头发浓密乌黑,鬓角稍稍有点卷曲,看样子应该是个相当帅气的男孩。子言暗地在心中忖度,忍不住回头问了许馥芯一句:“那是谁啊?”

“你不是认识季南琛吗?”许馥芯反问了她一句。

“原来这就是季南琛啊?我不认识他,只是听说过。”

许馥芯“哦”了一声,就不再吭声了。

这个新同桌的性子还真是很沉闷,直到放学都没有再和子言说一句话。

小雨早就停了,傍晚的天空在灰色云层后依稀透出一线薄光,浓郁的深绿丛中有无数的水珠在闪烁。子言一个人混杂在放学的人流中,自得其乐地边走边踢着一个汽水瓶盖。

“沈子言?”这声音听起来很迟疑。

居然会是郑苹苹!米黄的小外套,大蝴蝶结的衬衫领子,蹬着一双黑色小牛皮的丁字头皮鞋,让人眼前顿时一亮。

她笑了,“郑苹苹,好久不见。”

“真是你啊?你怎么会在这儿?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呢。”郑苹苹咯咯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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